也许是恐惧,也许是惊诧,也许是憎恨。什么都好,什么都没所谓了。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,都将葬在这广阔天地间。直到除他之外的最后一人死去之时,他都是这么以为的。但他没有死。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,他逐渐清醒过来,想起来自己做了什么。身上的伤口尽数愈合,无论他再给自己落下多少剑痕,只一瞬又会恢复如常。他尝试洗去满脸满手的血污,直至河水中映出一张净白的脸。可他看见的,仍然是触目惊心的红色,就连那流淌着的清河,在他眼里也是一片殷红。额上不曾见过的印记,被河水映得发亮。他跌跌撞撞跑着,不知要往何处去。身后尸山血海,明明离他越来越远,却仿佛离他越来越近。后来,山上的一座古寺收留了他,他在神佛前细数了自己的罪孽,整日忏悔,渴求神佛渡他。但始终未有回应。为他落戒的师父说:“万方因果,唯有自渡。”他离开了那座古寺,去了许多传闻里的凶险之地,可每一次,都是安然无恙的走出来。那大概是又一个百年过去,他又回到了那片战场,但归来的不是守城的将军,只是一个叫明烛的和尚。他在那方埋骨之地待了许多年,想起过很多人,很多地方,但他依然留在那里,日复一日,像是在等着什么。直到骸骨石缝中生出了紫花,荡开一片,稀稀落落缀在白骨之上。他久违地抬眸,看见了一个人。那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,与满地的骸骨格格不入,却又与那些细小的紫花格外相衬。少年蹲在白骨之中,正一朵一朵地摘下那些紫花,拢到怀里。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太久没有与人说话,他走过去搭话时,声音又沙又哑。那少年抬头看他,眼里清明又茫然,歪了下头,似是没听清他说了什么。于是他咳了好几声,清了清嗓子,又问了一遍:“你叫什么,为何会到此处来?”少年依然看着他,并未答话。也许是身上有疾,无法人言。他这么想着,顿时有些久违的失落。可当他再次抬眸时,一捧紫花却递到了他眼前来,鲜亮至极,有很淡的香气从他鼻下掠过。腐尸的气味在那一刻彻底消散了。少年摘来的花太多,一双手并不能捧全,漫出来的便往下落到脚边,铺成一小片花海,盖住了森森白骨。那一瞬,长风忽然又显得温和起来,不似利刃那般割人了。
他目光落在少年额间的金色云纹上,想着人总要有个来处,便道:“我叫你云淮吧。” 天迄淮, 至清也,无欲无念,无挂无碍, 满世清白。森白骸骨遍地,这名字与那少年最是相衬。他想,也许是神佛前日夜的忏悔起了作用, 上苍才会让他遇上云淮,予他一场久违又短暂的甘霖。云淮会生老病死,会有所爱,有所恨。终有一日,这少年将会离开他,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去。最初, 他便是这么认为的。可是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云淮并没有回到家人身边, 身量和容貌也毫无变化。他终于意识到, 云淮并不是人类。可即便如此,他们依然相伴, 花海山青,并不只是映在他一个人眼里。一个百年,又一个百年, 他们走过许多地方,他渐渐不再想起那片战场,那满地的白骨和猎猎长风。他不再去往传闻中的凶险之地,不再一心求死。相反, 人来客往, 热闹繁华的地方, 他听了就会带着云淮一起去看。那种时候他便会觉得,永生于他是上苍的恩赐。几百年后,纸傀之术在东芜盛行,他才知道,云淮便是他人口中的似人之物,纸傀。只是又有些不同,寻常纸傀似人,能吐露人言,喜怒哀乐也会浮现在脸上,更能与人一样知春秋冷暖。但云淮却不行。云淮极少说话,有时甚至无法理解别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,对于寻常的寒凉暖热也没有太强烈的感知。尤其是时间过得越久,这种情况就愈加严重。好几次,他叫着云淮的名字,云淮转头看他时,眼里只有茫然。不只是五感的缺失,甚至是记忆也出现了问题,云淮有时会认不出来他是谁。“一千年前么……”医尘雪大概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,有些失神。司故渊也垂着眸子,不知是在想什么。明烛又道:“具体是哪一日碰见云淮,我记不清了,不过那时似乎正逢上年号更迭,叫做……”他想了一下,说:“天迄。”医尘雪听见这两个字,忽地抬了眸子。天迄年间的事,他有印象。因为那一年死了许多人,大批鬼魂过境,蜿蜒的山路上尽是提着青灯的鬼魂。而山下的都城内灯火通明,欢呼的人语顺着长风吹了十几里,像是个难得的吉日。医尘雪那时就驻足在山上,望着等了好几个日夜才等来的鬼魂过境,在长风骤起时,回头看向了身后的另一只鬼魂。“那个时候,不该有纸傀。”倚着树的人在此时开了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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