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刚弯下腰,赵老汉他娘说:“等等!”那几个人就不动了,面面相觑,一起转头看赵老汉他娘。赵老汉他娘原本坐在凳子上——她中间哭晕两次,被人手忙脚乱抬到里屋掐人中,醒了又哭,现在才勉强平复情绪——她的脸白得像纸,呈现出一种透光的薄。她走过来,扯着钟离的头发,把他的脑袋按在棺材旁的泥地上,让他给赵老汉哐哐磕了两个响头,然后才说:“走吧。”
钟离的额头沾着泥,两道很浅的血往下流,还没流到眉心就不流了。早上盘好的头发,现在凌乱得不成样子,几缕发丝浸润雨水,湿答答黏在颧骨边。他抬起脸,听到人群里有男人抽气的声音,看到他们脸上怜爱的表情。他扫过那些贪婪又相似的目光,最后停留在一双蓝色的眼睛上。
达达利亚的眼里没有情绪,他垂下眼帘,居高临下地看他,蓝色的眼睛像海一样深不可测。这样讲有些不切实际,钟离没有见过海,蓝色应该用天空来形容比较好,但他莫名觉得那就是海,那片未知的、记忆里从未谋面的领域,直觉上令他认为能吞噬一切的景观,就该和达达利亚的眼睛一样。
他们四目相对,又很快擦过视线。达达利亚推了一下阿消,对他说:“回去吧。”
阿消看他,低声讲:“送葬还没看呢!”
“没什么好看的,”达达利亚对他说,“下午还有李老师的课,你下午不上课了?”
“你真扫兴!”阿消不让他摸脑袋,但也不再抗议,他转过身快跑两步,地上捡了根长树枝,握在手里哗哗甩了两下。他又要去捡纸钱玩,达达利亚不让他碰,如此他更赌气,用树枝头戳达达利亚的鞋,低声说:“俺再也不会原谅你,小气鬼。”
达达利亚说:“过几天带你去镇上。”
阿消眼睛一亮,扔掉树枝,抱住他的腿,说:“你是俺的亲亲宝贝。”达达利亚揪他的脸,笑道:“跟谁学的?”
“哎哟、哎哟!”阿消捂着脸夸张地叫,见达达利亚松开,他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,“王胡子。我前段时间看到他抱着辛眉姐——就是孙辛眉——在孙家后院的水井旁边,就是这样说的,你别跟别人说啊!”
他因为这个消息,俨然以为自己与达达利亚身份对调,一时间神气活现。他其实一早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几个跟他玩得好的,但说给达达利亚后,他仍然面露严肃地向他嘱咐,好像这是什么了不得的机密。
王胡子原名王莽,是溪口村纺织厂的老板。他和王忠是堂兄弟,但比王忠年龄大不少。王莽也继承了他们家族一脉的高大威猛,站在那里,像一块斜立起来的擀面板。他的嘴唇上畜了一圈胡子,像涂了一层煤炭一样,这胡子他很小就有了,最早要追溯到青春期开始。小时候的王莽很贪玩,拾柴火给屋里烧炕,因为好奇把头伸进去,结果被火燎断一截胡子,之后那截胡子也没有再长,看上去像是胡子与胡子之间做了一条防火隔离带,溪口村的小孩子就背地里给他取名“王胡子”。
至于孙辛眉,她今年二十好几,还没出嫁,是村里的怪人一个。具体表现在她可能二十五、六左右,没人记得她的生辰,自然也没人记得她的年龄,就知道她已经远远过了嫁人的年龄。家里人急得团团乱,找了几个说媒的,结果每次两家人在屋里商量亲事,她就在外面不知捣鼓什么,一阵哐啷响。
屋里的人跑出去看,发现她摔了盆、又摔了几个碗,捏着碎片把她未来男人的手划了几道,又把自己的手划了几道。血从指头缝里涌出来,指甲染得又黑又红,那男人吓得脸色惨白,孙辛眉则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嗑瓜子。
村里的人觉得她像中邪,怕是被什么东西给缠上,整个人神神颠颠。如此一来二去,虽然她有几分姿色,但没人再愿意娶她,家里人也彻底放弃,由她像疯子一样在村里随便乱逛。不过大前年她娘害痨病死了,她有一年多躲在屋里,没怎么见过人。服丧期满后,一出门,人清瘦了一圈,气质也变了,内敛了许多,看上去比以往更加楚楚动人。
她家今年又开始找人帮她说媒。知青下乡不久,也是她刚到王莽的厂子里上班的日子。
“以后是不是也见不到赵家的寡妇了?”阿消问他,“他之前还给我糖吃。”
达达利亚也不知道,他对村子里的人没有阿消那么熟悉。阿消是队长的孩子,队长在这里工作,他转到这里上学,什么时候队长回去,他就走了。他一到村子,四处跑着玩,没几天就混熟了,现在问起来,嘴里都是“俺们村俺们村”。除此之外,来的几个知青,他跟达达利亚最熟,队长不在的时候,都是达达利亚和李望欣照顾他。
“你听。”阿消对他说。
唢呐声四起。达达利亚转过身,他和阿消站在田埂上,一簇簇玉米叶随风抖动,不远处还有刚抽穗的小麦丛,在春风里摇曳生姿。唢呐惊起一小片麻雀,它们振翅从田地上掠过,一间间土坯房门前的小路上,下葬的人披麻戴孝,风吹他们身上的布,像卷起一条条白色的床单。
满天纸钱如雪飘,婉转浑厚的唢呐回荡在溪口村。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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